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炉边话明史——方孝孺之死



明初燕王朱棣与建文帝朱允炆叔侄相残的宫廷政变,一方称为篡位,一方称为靖难,离开今天已有六百年,对我们毫无恩怨之私,又应该怎样看待?

明太祖在位时,立长子朱标为太子,不料太子先太祖而卒,那么,今后的大统应该由谁来继承?可以有两种办法:一是仍由第二代继承,在太祖诸子(即诸王)中选一个,一是由第三代的孙子一辈。结果由朱标之子皇长孙朱允炆继承,而其议出于一位七十余岁的翰林学士刘三吾:“皇孙世嫡承统,礼也。”

第一代的太祖明明还在,允炆并非承重孙,却跳过第二代,落到第三代身上。允炆即位时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。为人柔弱,恩威未立,第二代的一些叔父自然不会帖服。太祖卒后,又不让诸王奔丧,遗诏中固有“诸王临国中,无得至京”的话,但立遗诏时诸王皆不在京城,他们怎么会相信是真是假?

允炆即位后,便积极剪削诸王的势力,周王朱橚等都被囚禁,周王与燕王是同母兄弟,等于杀鸡示猴。燕王本是有野心有实力的人,怎能容忍得下?于是起兵反击,杀向南京,宫城破后,建文下落不明。《太祖实录》曾记这样一段故事:“戊寅(太子死后第三天),上御东角门召廷臣谕之曰:朕老矣,太子不幸,遂至于此,命也。古云:国有长君,社稷之福。朕第四子(即燕王)贤明仁厚,英武似朕,朕欲立为太子,如何?翰林学士刘三吾进曰:陛下言是,但置秦、晋二王于何地也?上不及对,因大哭而罢。”

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,《太祖实录》是经过永乐时修改的,从修改后这段记载看,等于在暗示人们,太祖原是想以老四继承帝位,最后又以“因大哭而罢”的含混之词结束,显然为燕王承大统造根据。

燕王夺位后,建文诸臣中,他最切齿的是兵部尚书齐泰、太常寺卿黄子澄,方孝孺尚非其名单中人,结果方氏一门死得最惨,被株连的宗戚多至八百多人。

燕王起兵时,谋士姚广孝曾叮嘱他:“杀方孝孺,天下读书种子尽矣。”这是对方孝孺的高度器重。燕王因而要求孝孺草登位诏,孝孺坚决拒绝,遂有所谓十族之祸。

方氏是一个复古派,他的政治理想是回到谁也说不清的井田时代。坐怎么坐,走怎么走,他都有板有眼,一丝不苟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对方氏的临危不屈的气节,称之为贯金石动天地,而对他复古守旧、不识时势变化的迂腐之见,则颇有讥贬:“即使燕兵不起,其所设施,亦未必能致太平,正不必执讲学家门户之见,曲为之讳。”说得很公道。

燕王是太祖的儿子,也是朱家骨肉,既非异姓,更非异族,即使欲为故主效忠,坚守臣节,又何必连累到宗族蒙难。草诏之后,宗族得以保全,仍可慷慨赴死,完成其浩然之气,所以孝孺当时与燕王对抗,未始不是出于负气。《儒林外史》二十九回中杜慎卿说:“方先生迂而无当,天下多少大事,讲那皋门、雉门怎么?这人朝服斩于市,不为冤枉的。”吴敬梓最痛恨道学家,但最后两句,未免过分。

方孝孺死难后,凡是收藏他遗文的即处死刑,宁海的章朴就是这样死的,临刑诗云:“面母终无日,归魂定有期。空令二三月,鹃带血痕啼。”

就方孝孺个人的品节来说,杀身成仁,自足千秋,但就其应变的策略观之,不能无异词。当时的局势,方公还不曾到非死不可的地步。嘉靖时人王廷相就说:“方逊学忠之过者欤?要亦自激之甚致之。忘身殉国一也,从容就死,不其善耶?激而至于覆宗,义固得矣,如仁孝何哉?轻重失宜,圣人岂为之。文山国亡被执,数年而后就死,人孰非之哉?”(引自谈迁《国榷》卷十二)马时芳《续朴丽子》下卷云:“盖孝孺为人强毅介特,嗜古而不达于事理,托迹孔孟,实类申韩,要其志意之所居,不失为正直之士,故得以节义终。然而七百余口累累市曹,男妇老稚沥血白刃,彼其遗毒为已烈矣。”这与上述王廷相的议论相类似。方孝孺的遭祸,与文天祥的殉节,性质上也有所不同的。

但我们这样说的同时,却绝对不能掩护成祖对建文诸臣杀戮凌侮的残忍毒辣的面目,尤其对诸臣家族的株连,更为公论所不容,人们对方孝孺等所以分外同情哀怜,也因为成祖对他们过于残暴。太祖登位之后,即对功臣及文士横加屠戮,到了第二代的成祖,又变本加厉,难怪近人钱振锽《读夏节愍公集》有“我恨高皇造孽多”之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