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滴血的朝代——若天命在我,何必汲汲遑遑

吴元年的春旱并没有滞留季节前行的仓皇脚步,江南天空下的花红柳绿仍如往年那般绚烂。节气中的春天是从立春开始,而人们视觉里的春天却要等到春分才会姗姗而来。再过上几天,南京城外的桃花沾几点春雨,那就不光是春色满园的小景致了,而是漫山遍野的浩大春景。

如同这闹眼闹心的春色,人体内各种不安分的情绪也会在这样一个蓬勃的季节里呼之欲出。天下大势只一握,此时的万里江山已尽在朱元璋的掌控之中。那些一路追随着他南征北讨的文臣武将都盼望着他能够早日登基,就好像一个上市公司在创业阶段让员工们入了干股,如今只等着分红,上演一场一夜暴富的戏码。那些自认为“老子功劳天下第一”的功臣早就搬好了凳子坐在位置上,等着分享胜利的果实。

本是充满江湖烟火气的兄弟聚义,到了最后仍免不了走向军国大事的雅正,礼仪盛典的宏大,官场沉浮的挣扎。历史不会因为它的无趣而脱离既行的轨道,此时的南京城上空早已弥漫着一股欲望的铜臭味。虽然朱元璋的内心也颇不宁静,但他还是示意大家要少安毋躁,再等一等。

一路走来,无论是起家比他早的,还是晚的,只要手里有几个兵将,能够划拉一块地盘,就忙着称王道孤。他朱元璋倒好,整个中华大地已大半在手,仍是哼哼哈哈,不急不躁。那些早就心潮翻涌的大臣们面对此情此景,也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悠长叹息。他们实在搞不明白,自己的主子怎么会如此沉得住气,连当皇帝这么美的差事都不急,这天下还有什么可急之事?栏杆拍遍,这君王的心思又有谁能解得了?且由他去,反正又不是自家的天下,一个打工的,操那份闲心干什么。

在各路军事集团中,朱元璋是最为稳重的一个,在攻防转换之间,他尤其擅长最佳时机的选择。其实朱元璋这时候称王的时机已经成熟,尽管中国北方的天空依然硝烟弥漫,但已遮掩不了大明既起的那道夺目曙光。

对于那些急吼吼想让他尽快登基的群臣,朱元璋这样告诉他们:“若天命在我,何必汲汲遑遑?”在请求朱元璋登基的那些大臣们中间,只有一个人心里最清楚,那个人就是朱升。他曾经送给朱元璋一个九字箴言——“高筑墙,广积粮,缓称王”。让朱元璋打好基础,别忙着挑旗称王出风头。

朱升,徽州休宁人,早年师从陈栎、黄楚望等当世儒学名家,十九岁中秀才,四十六岁中举人。时人将其称为“休宁理学九贤”之一,“新安理学名儒”。在长达二十年的岁月里,朱升一直过着耕读于乡里的田园生活,常年在自己的家乡休宁、歙县一带开馆讲学。

至正九年(1349年),五十岁的朱升被江南行省举荐为进士,随后出任池州路儒学学正。无论是披着布衣还是官袍,他枯瘦的身体里,都应该藏有一份不灭的信念,那就是对“道统”的坚守。中国历史上那些怀揣着理想的文人,他们身处于帝王的朝廷,但内心却守护着一座属于自己的江山,那就是传之久远的“道统”。

朱升在任池州学正时,政绩就表现得非常突出,大江南北的饱学之士闻风而至。由此可见,他在读书人中的号召力。这时候的他虽然勉强进入体制,但是他并不恋栈,也不愿意放弃安宁的耕读生活。等到任期满后,他又毅然决然地回归山林,在家乡石门山过起了闲云野鹤的隐居生活。

朱元璋亲率大军出征浙东,途经徽州。休宁这个地方人杰地灵,自古以来英杰辈出,被誉为中国第一状元县。来到此处,正值用人之际的朱元璋让那些文臣武将为自己推荐当地的文化精英。

三军总管、大将邓愈向朱元璋推荐了朱升,说此人是个饱学之士,在当地文人士子中颇具影响力,被人称为诸葛亮。刘基也知晓此人,说朱升与一般的儒士尤其是那些名声大噪的理学家有很大的不同。他治学非常务实,平日事师交友,不论对方身份高低贵贱。即便对方是一个乡野村妇,只要能够让他从中获益,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向人家请教。正因为如此,朱升掌握了一整套超乎常人的经世致用的本领,可以说他在经济、地理、天文、历法乃至算命、占卦等各个领域都有所长,完全是一个复合型人才。

恨不得将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朱元璋决定登门拜访时为布衣的朱升。招揽人才这件事不仅考人才,也考求才之人。有时候就像是礼佛,重在“虔诚”二字。山河破碎,风雨飘摇,凭什么天下英才都入了你的彀,而不是其他人的彀,战场上的胜负其实早在战场之外就已经注定了。

朱元璋此行是为了打破战场上的胶着状态,并试探一下朱升是不是真像传闻中的那么厉害。虽然拿出了足够的诚意,但是朱元璋并没有见到这个人。尽管如此,朱升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个锦囊计,劝他亲临指挥,这样必能收到奇效。

同时,朱升还向朱元璋提出一个忠告:“杀降不祥,唯不嗜杀人者,天下无敌。”没有露面的朱升还是奉上了“仁义”这面镜子,以此试探朱元璋。朱元璋捧着朱升留给他的这个锦囊,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。他手里已经不止一面“仁义”的镜子,先前投于帐下的读书人都会送给他这样一面镜子。至于让他亲临一线指挥作战,朱元璋也是依计而行。他亲率十万大军前往婺州,同时传令“城破不许妄杀”。至十二月,夺取婺州,一举获胜,这让朱元璋更加钦佩朱升,也坚定了要将其招入麾下的信念。

初次登门虽然没有见到朱升,但收到了朱升留给他的一条锦囊妙计。衡量之下,朱元璋决定再顾茅庐。一蓑烟雨任平生,像朱升这样甘于平淡生活的乡间知识精英,如果不是碰上这样一个新旧时代交错的年份,是很难被君王直接起用的。打破一个旧制度意味着什么?那就是让日渐固化的社会阶层来一次重新洗牌,让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人,无论你居于社会金字塔的哪个位置,都会有向上流动的可能。

这一次,朱元璋率诸将亲征浙东道徽州,并将所率卫队佯装成商队,由江西绕过浙江,越过连岭,悄悄抵达朱升教馆所在地。在那些眼高手低者看来,朱元璋这么做未免显得有些夸张。朱元璋的突然出现,也让朱升很是为难,他不愿意成为权力者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,可朱元璋的诚意还是打动了他。徽州地区宗法势力极强,聚族成风,历久不衰,而朱升在徽州同族中享有族长之类的崇高声望。二人见面,朱元璋不但收敛起自己的王者风范,更是一口一声“宗长”地称呼,这也算是对同姓长辈的尊称。他请求朱升能够出山帮助他这个晚辈,为他们老朱家打下百世基业。

在朱元璋糖衣炮弹的作用下,朱升愿意暂时放下自己所留恋的田园生活,等处理完家中事务就出山辅佐他。然而,此时在朱元璋的心里,没有任何事比得到朱升更加迫切。在某种程度上,主公与军师的关系很像情人关系,越得不到越想得到,茶饭不思。等待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,朱元璋攻处州(浙江省丽水市)不下,再度遣书急召朱升前来军门效力,他在信中写道:“允升宗长阁下:去冬伐婺州,宗长占得‘贞屯悔豫卦’,道是‘主公得天下之象’。从前晋文公得此卦而复国,今伐婺州果然便得。……此次商议进兵处州,宗长又占得复卦,二爻有变,说是要等到十一月阳生阴消,此城可得。遵照您的教诲,已经据守九个月了。……今特差人赍书诣请,快来议决大事,万勿迟误,幸甚!”

秧池水漫,白鹭乱飞,做一个耕读乡间的农夫是何等的逍遥自在。朱升愿意出山辅佐朱元璋,也有他自己的利益考量在其中。与其他人不同,朱升的出山并不是出于个人崇拜或政治上的投资分红心理,而是源自一种家国情怀。为了天下大局,他觉得需要一个稳定而权威的中央政府,更何况是他们朱家的天下,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。总之,驱使着朱升不管不顾投奔朱元璋的原动力,是从古至今文人士大夫所坚守的“风骨”二字,而不是一心想要依附一种政治体制的欲望。

这是发生在至正十七年(1357年)七月的事,朱升果然没有让朱元璋失望,二人初次见面,彼此就生出一见如故的知己感。朱升就当时的斗争形势和朱元璋“地狭粮少”的实际情况,简明扼要地为他献上三策九字:“高筑墙,广积粮,缓称王。”这便是后来天下闻名的“九言策”。这九字方略就像是武林中绝顶高手打通了弟子的任、督二脉,为朱元璋指明了前进的方向。

“九言策”不但指引着朱元璋平定江南,统一天下。也为新王朝的建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,由此铸造了三百年王朝极度内敛的性格特质与政治特征。

如果说在此之前朱元璋所采取的是一种被动的生存方式,那么从“九言策”提出的这一刻起,他已有了更为深远的军事计划,更为内敛而膨胀的军事野心。对于朱元璋而言,能够与朱升彻夜长谈,无疑是一次政治视野的开拓与升华。茫茫九派,江天万里,这是指点江山的雄论和大气魄。

对于乱世求生存的各路霸主而言,他们生存发展的前提条件,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提升自己的生存指数,不让自己在这场竞争中出局,只有那些不被对手踢出局的霸主,才能谈得上发展壮大。而在这个过程中,高筑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。

真正的高手,不需要急着出招。在蒙元政权和其他争锋势力互相撕咬的时候,朱元璋却将自己关在屋里,和刘基一帮人研究那张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地图。或者督促各处将领修筑工事,巩固城防,用实际行动践行着朱升“高筑墙”的策略。他的军队绕开了各方主力,别人在大马金刀地打天下,而他却在认认真真地捡地盘。

我们再来看一看朱升送给朱元璋的最后三言——缓称王。朱升告诉朱元璋,你不要学那些草头王只要打下一块根据地,就急着要穿上龙袍,戴上平顶冠。你要懂得真正的王者,不会只称一时之王,而要称百世之王。

朱升这句话正好契合了朱元璋当时的心理,一直以来,朱元璋都将自己与那些只知道烧杀抢掠的农民军区别开来,他的军队已经深深打上了朱元璋的个人烙印。在指挥作战时,朱元璋并不像其他武装势力那样凭着一时的血气之勇。朱元璋是农民出身,在他的生存字典里,“谨慎”二字是立身之本。朱元璋历来行事,讲究一个稳字当头,积小胜为大胜。他的一切活动,尤其是重大的军事和政治行动都是经过精心筹划的。

在现实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朱元璋,在利益方面有着自己的取舍与算计。他有着极度理性的思维,喜怒不形于色,很少干冲动犯险之事。在起兵之初,别人信奉流寇主义,而他则埋头致力于根据地建设。虽然说“高筑墙,广积粮,缓称王”的九字方针是儒士朱升提出来的,殊不知这也是朱元璋的一贯思想,只不过朱升在无意中把准了朱元璋的脉而已。

朱元璋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:“吾平日为事,只要务实,不尚俘伪……不事虚诞。”从一个过河小卒,到坐进深宫宝座,什么事没经历过,什么人没领教过。朱元璋说他并不看重那些虚名小利,他所看重的是那些长远的利益。虽然早就有人在称王这件事上劝过他,可他迟迟没有采取行动。在各支反元力量中,他是最后一个称王的,也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。

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,朱元璋要直面战场上的三大劲敌:他们分别是陈友谅、张士诚和北元势力。而在与三大劲敌正面交锋中又包含了若干大小不等的战役,无论是通盘计划还是具体战役,都要做到轻重缓急,一步一步来。

上天在不经意间,赋予了朱元璋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一副出色的大脑。而朱元璋所经历的艰难困苦,除了赋予他一副结实的身板,也同样给了他一颗勇敢而冷酷的心,给了他异于常人的自控力。

就算具备了这些特质,朱元璋也不过是一块值得打磨的生铁而已。要想将这块生铁锻造为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,最后还是离不开战场的淬炼。战场从来都是男人锻筋炼骨的大熔炉,古今中外,顶级的男子汉都是在战场上练就的。因为只有战场,才能为他们提供生命熔炉所必需的高温和高压。

朱元璋从二十五岁投军仅仅用了四年时间,就成长为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地方长官和指挥十万大军的统帅。攻占集庆,初步实现了天下蓝图中最重要的一步棋。

至正二十年,朱元璋决定以应天为中心地带向四面扩张。此时的他想要低调都难以做到,各路诸侯已经将其锁定为前进道路上的生死对手,尤其是居于应天两侧的陈友谅和张士诚。

雄踞长江上游的陈友谅占据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而下游的张士诚也是实力雄厚。朱元璋中居南京一带,处于东西两大强敌之间。在这两大王牌之间,又岂能容他人酣睡。这时候的朱元璋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实力,但是对于自己到底该往哪个方向去,心里并没有一张清晰的地图。

当年为了能够混上一顿饱饭,朱元璋进庙当了一名游方和尚;等到云游四方回到庙里,本以为可以过上一段安稳的日子,可赖以栖身的庙宇又毁于战火。接着又被逼投军郭子兴的帐下,也同样是为了苟且活命。

朱元璋想尽一切办法去协调各方关系,只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,搏命厮杀是为了获得军功以便能够得到提拔。而现在,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顿饱饭就容易满足的朱重八了。

虽然朱元璋的手里握有几万人马,却不知道究竟该去向何方。是像那些江湖草寇一样打家劫舍,还是像地方军阀一样占山为王?随着地盘的扩大,实力的增强,自己的心胸也在一步步放大,眼界一点点扩展。目标渐行渐近,前方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,天下蓝图正在徐徐展开。

对于朱元璋而言,最初遇到的问题是军事战略的选择。渡江之前,基本上是以自我保全为主。可是等到渡江之后,他的军事策略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,由保守型的发展变为进攻性的拓展。在战术的选择上,朱元璋对自己的对手有了更加精准的定位。

等到扫平中原各路诸侯,准备剿灭残元余部的时候,朱元璋却在前进的道路上遇到了一个大难题。这个难题就是下一步自己该往何处去。

经过一番权衡,朱元璋决定还是先攻陈友谅,再打张士诚。朱元璋并没有采取贸然行动,而是审时度势,不断缩小包围圈,慢慢将对手绞死,这是一个迂回渐进的策略。对于相对较弱的南方各派势力,则采取攻势,然后集中力量将它们逐一歼灭。

在消灭了陈友谅、张士诚等南方主要割据势力以后,朱元璋等于控制了中国最富庶、人口最稠密的地区,军事实力和经济实力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。然后再进行大规模的南征北伐,将目标锁定元大都。

在战争的初期,朱元璋并没有形成自己的进攻与防御体系,通常是打到哪里算哪里。等到好不容易占领了一块根据地,却又强敌环伺,无法向外拓展。如果要让那时的朱元璋去和实力强大的对手争夺生存空间,付出的成本与风险要高出许多倍,而且失败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成功。作为一个实力偏弱的军事集团,朱元璋无法承受这种激进做法所带来的严重后果。对于他来说,最好的选择就是把自己的市场不断做大,而不能只追求眼前的利益。

蒙元朝廷刚开始并没有将朱元璋带领的这支红巾军放在眼里,他们将主要精力都用来对付张士诚、陈友谅这些实力强大的军事集团。这样就给了朱元璋很好的发展机会,他可以避开与元军正面交锋,埋头扩充地盘,大大降低了运营成本(打仗)和人事成本(军饷)。

地盘大往往并不代表实力强,只有把所有资源集中于一个地方,才能产生局部效应,从而扭转战局。朱元璋在刚刚走上反叛之路时,总是在不断谋划形势,策划战略。当条件不具备的时候,绝不贸然行动,而是不断等待或主动创造条件;等到条件成熟了,才会选择断然出手,将对手彻底解决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