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炉边话明史——甲申志感



今年照中国的干支法说来,是太岁甲申。距朱明之亡适三百年,盖崇祯以甲申三月十九日殉国,即清世祖顺治元年,西历一千六百四十四年。这是大家都知道,不必多说。后来民间有太阳菩萨生日的纪念,中有太阳明明朱光佛等句,最初是遗民们假神话而对这位亡国之君的一点悼意,正如送年时的灶神,是因元僧杨琏发掘南宋十六朝(即自高宗以下)陵寝后,浙省人民怜其无血食而故作神像,以为供祀一般。宋高宗的为人如何,因非本题以内无须赘述。现在且单论崇祯皇帝,则早已有“君非亡国之君”的定论了。既然非亡国之君而终至于天翻地覆者,曰:由于“××××××”也。记得苦雨翁对明之灭亡,大意也这样的说过:“想想明代的丢了实在并不容易,可是大家总算努力地把它丢了(文字或有出入)。”这话说得幽默,可也说得沉痛,说得警惕。而说时正是七八年前,虽然同是“怀古”,却未尝不含“苦口”的成分。至去岁十二月之末,据傅芸子先生所说,周先生还曾经有过提议,想在今年思宗殉国日作一纪念。我觉得在南方也不妨有此一举,如果能在凤阳自然更好,虽然一霎时就快农历四月了。不过这里话休絮烦,要紧谈的还是历史上的事情。

中国之被亡不止朱明一代,而亡国之君尤非思宗一人。何以大家对于明代和崇祯之结局这样的念兹在兹,特别感到惊心触目呢?亡国是一种不幸的事,至少在纸上是一个不祥的词,照理这些笔墨大可省去,何以写文章的人偏是拣这类材料呢?

我想这有几点。一、明代是我们倒数上去的第二代——第一代的清朝之亡于民国,本来是“光复”,后人的感情便与明之亡于清迥不相同。至于宋代之亡则又不及明代之近,这譬如跑路,总愿意先拣密近的地方起步。二、明代覆亡,思宗殉国的确特别尴尬,特别凄惨。而在思宗自缢后那些局促东南的五藩的起迭、倾轧,也使人感喟无穷。但在明以前的别一代之覆灭,其凄惨或者也有之,所以仍感到明之深切者,盖因适才说的距离我们较近,感觉上较为新鲜耳。三、想到明代的完结,不禁又想到它的兴起及沿革,单是明太祖朱元璋之对待臣士,就总有几句话想说。四、天启、万历等之政治的社会的局面,有可与我们部分对照者。五、流寇——这是断送朱明的最雄大力量。而张(献忠)、李(自成)又是我们祖先里面很独特的一种性格。说来有点灭自己的威风,他们暴露了中国民族“嗜杀”的“固有道德”,与民国后的地方军阀可谓承前启后。六、有人在事变前说中国现状与明末相类,换言之,明末最恶劣的条件,在当时几乎一一具备。例如内乱,是一个国家的动乱的根,而明末及今日政治社会之未曾少安,即系于此,亦二者互通之处也。

我举出这种理由,或许过于笼统细碎,但是许多人对于明之灭亡觉得特别触眼者,恐也不外乎上述的几点。因此姑且先举一二例子以为补充。

我不相信善男信女口中的因果报应。可是我很愿意将A代和B代的荣枯升沉相对比。对比之余,不禁略有几分的恐惧。故而我感到将历史比作孽镜台,真是再惬当没有了。在这座孽镜台前,芸芸众生的一颦一笑无不毕现,然而它不单单给我们以欣赏的快感,同时还需要上面说的战战兢兢的恐惧之感。它仿佛告诉我们,前一代所种的苗,在后一代会长出怎样的果来。但这决非世俗的果报之说,乃是物观的社会学上的呼应,丝毫没有神秘的迷信在内。所以有天启、万历政治之黑暗腐败,才有流寇——农民暴动的发生,至于使所谓三百年祖宗基业断送而后已。

说到明太祖朱元璋之“旋转乾坤”,原是得来并不容易。他最初也是借农民力量对抗胡元,只是其中再加上民族主义的号召。可是一等到他削去劲敌,敉平内患以后,他便进一步效法起汉高祖诛“功狗”故事,将某些勋旧及有反叛嫌疑的大加捕杀。清人赵翼在《廿二史札记·明初文字之祸》有很详细的记述:

明祖通文义,固属天纵。然其初学问未深,往往以文字疑误杀人,亦已不少。《朝野异闻录》:三司卫所进表笺皆令教官为之。当时以嫌疑见法者: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作增俸表,以表内作“则”垂宪诛。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万寿表,以垂子孙而作“则”诛……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,以睿性“生知”诛……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,以遥瞻“帝扉”诛……尉民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,以体乾“法坤”,“藻饰太平”诛。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,以永绍亿年,天下“有道”,望拜青门诛。盖则音嫌于贼也,生知嫌于僧也,帝扉嫌于帝非也,法坤嫌于发髠也,有道嫌于有盗也,藻饰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。《闲中今古录》又载:杭州教授徐一夔贺表有“光”天之下,天“生”圣人,为世作“则”等语。帝览之,大怒曰:生者僧也,以我尝为僧也。光则剃发也,则字音近贼也,遂斩之。礼臣大惧,因请降表式。帝乃自为文播天下。又僧来复谢恩诗有“殊域及自惭,无德颂陶唐”之句。帝曰,汝用“殊”字是读我歹朱也,又言无德颂陶唐,是谓我无德,虽欲以陶唐颂我而不能也。按是时文字之祸起于一言——时帝意右文,诸勋臣不平。上语之曰:世乱用武,世治宜文,非他也。诸臣曰:但文人善讥讪,张九四厚礼文儒,及请撰名,则曰士诚。上曰:此名亦美。曰:孟子有士诚小人也之句也,彼安知之?上由此览天下章奏,动生疑忌,而文字之祸起云。

这很生动地写出了一个多疑多忌、残酷阴鸷之枭主的面影。赵氏说他“然其初学问未深,往往以疑误杀人”,恐怕说得还太客气。因为谁都可以看得出朱元璋本来是有计划的,不然,除非疯子才这样。只是他的行径,颇近于未庄的阿Q,彼此同样的,不许别人在自己面前用光、亮等词。然而疑忌之来还是由于惧怕之深,大约这时候的他,占有的欲壑愈来愈强烈迫切了,于是感到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敌人,都在侮辱他,侵害他,心有所惧,意有所忌,遂急不择暇地滥施屠杀了。善乎郭鼎堂先生之言曰:世间唯最怯弱者为最残酷。这只要看历来明太祖似的人就是明证,而唯大慈悲者方才是大勇。

然而朱元璋这样的做,是否成功的呢?不用说,他是成功的。但在这成功的过程中,他还是时刻地陷在冲荡激斗之中而不得安定。因为这种烹狗藏弓的策略,最易引起臣下的存横竖横念头而跟他反抗叛变。套用一句老话,正是压迫愈厉害反对也随之。因此,在他的手里,就有胡惟庸与蓝玉之变的老路。据陈邦瞻《明史纪事本末》所说:

(上略)会惟庸家人为奸利事道关,榜辱关吏,吏奏之,杀家人,惟庸谢不知。帝又究故诚意伯死状,惟庸惧且见发乃计曰:主上草菅勋旧臣,何有我?死等耳,宁先发,毋为人束手寂寂……使指挥林贤下海招倭军,约期来会;又遣元臣封绩致书称臣于元,请兵为外应,皆未发。会惟庸子乘马奔入挽辂中,马死,惟庸杀挽辂者,上怒,命偿其死,惟庸逆谋益急。而是时日本贡使适私见惟庸,惟庸约其王,令以舟载精兵千人伪为贡者。及期,会府中力士掩执帝,度可取,取之;不可,则掠库物泛海就日本有成约。正月戊戌,惟庸因诡言第中井出醴泉,邀帝临幸。帝许之,驾出西华门,内使云奇冲跸道,勒马衔言状,气方勃,舌駃不能达意。太祖怒其不敬,左右挝捶乱下,云奇右臂将折,垂毙,犹指贼臣第,弗为痛缩。上悟,乃登城望其第,藏兵复壁间,刀槊林立。即发羽林掩捕,考掠具状,磔于市。并其党御史大夫陈宁,中臣涂节等皆伏诛。僚属党与凡万五千,人株连甚众。(按此段史事如得专家改编为京剧,亦颇有紧张火炽之处。)

其次的蓝玉之叛,也初因得不到“太师”而怏怏不乐,又因“居宋颍二公下,间奏事,上不从,玉惧,退语所亲曰:上疑我矣!乃谋反”。这一方面是胡、蓝等倚恃勋旧的功劳而恣意跋扈,擅作威福,但反过来恰成为功高震主,君臣的隔膜日深而“功狗”的悲剧就不可避免了。总而言之,症结还在双方的地位太高欲望太重,疑惧也接踵而起——一个怕,一个忌,怕忌的极端自然是斗争,斗争的结果自然是兵强马壮者的胜利。语有之,伴君如伴虎;而帝王之类更是可以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的。推而言之,世间一切纷争的酿成,大部分不外是利害的冲突与阶级的分化。胡、蓝等在佐明太祖起兵之初,正像韩信、萧何之与刘邦,双方的目标相同,步伐整齐,利害一致,也就是“可与共患难”的时候。然而一等到皇觉寺的小僧化而为大明太祖高皇帝以后,于是双方就渐趋于隔膜与对立,向之所殚精竭虑,攻守策划等的力量,这时便转移过来,视同劲敌——或者是将部下的旧日功勋置诸脑后,遂使君之视臣与臣之视君无日不在提心吊胆之中。尤其是一般马上得天下的帝王,他对于这中间的变化奥秘,早已从事实中亲自获得教训和经验,对于一切利害祸福之出入,更加成算在胸,正是人之情伪,尽知之矣。所以在疑惧防忌之后,就会知道去怎样应付怎样克服,且无不驾轻就熟以至于凶终隙末。从前看过汪景祺的《读书西征堂随笔》(汪景祺,字无已,号星堂,浙江钱塘人,户部侍郎汪霖次子。后来即因这册随笔弄到杀头,妻子发遣黑龙江给予穷披甲之人为奴,期服亲兄弟等革职,为清初一大文字狱,故此书亦为禁书。兹据商务铅印本《历代小说笔记选》中引录),末《功臣不可为》一文中的几句话,虽然出于个人的牢骚,却不失伤心悟道之言,并对洪武之杀开国诸臣亦表示过愤慨,宜其触动小心眼的专制帝王之忌矣。文末有“洪武僇开国诸臣,如屠羊豕,靖难兵起而金川不守,可胜慨哉,可胜慨哉”诸语,尤觉恰中肯棨。其起句云:“鸟尽弓藏,古今同慨。论者咸谓功高不赏,挟震主之威,不能善自韬晦,故鲜有以功名终者。”而汪氏以为不然。其下即列举猜忌之主对于臣下刻薄寡恩的心理过程,由是而疑心生焉,畏心生焉,怒心生焉,直至于厌心生焉;则“以此四者待功臣,有不凶终而隙末者乎”!此正“千古之豪杰英雄,所为槌心而泣血者也”。良以“猜忌之主,其才本庸,其意复怯”,而其最初不过利用英雄豪杰们的性命血汗来开疆拓土罢了。继而横加疑惧,嫌隙丛生,遂使血性者不能不走逼上梁山的末路。汪氏复举出历史上几件事实,其最有警意的则为:“刘巨容追黄巢几获之,而纵其去。曰,国家喜负人,不如留之以为富贵之资,而唐社遂屋。虽由臣节之未纯,亦猜暴之主有以致之也。杀道济而长城坏,害萧懿而东昏亡。”——凡此诸语,的确戳穿了古今枭主的心术,虽然笔锋颇带感情,却亦理直气壮,而在二百年前能够率直地说,更加感到大胆。不过他所得的报酬不是帝王的反省,而是上述的自己身首异处,亲属充军革职,为清初文网史添上血腥的一章,盖雍正之残酷猜鸷固不下于朱元璋也。

但在另一方面,一切歌功颂德粉饰升平之作,却也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地应运而生。例如朱元璋的早年,本来也同刘邦一样的无赖潦倒。一旦贵为天子,就连他们的诞生也充满了神话的色彩。又因朱氏曾经出家为僧,后来也一定要“自圆其说”故作美谈。商务丛书集成中有《天潢玉牒》《皇朝本记》二书(系据纪录汇编本影印。其撰述人不详,仅末题广信府同知邹潘等临江府推官袁长驭等校正对读),就是专记朱氏幼年出身、中年经营帝业及暮年的动态。二书记朱氏诞时之神异大致相同。兹引《天潢玉牒》所记云:

太祖高皇帝先世江东句容朱家巷人……仁祖(朱父)年五十迁钟离之东乡。天历元年戊辰,龙飞濠梁,九月十八日,太祖高皇帝降诞。先是陈太后在麦场见西北有一道士,修髯簪冠,红服象简,来坐场中,以简拨白丸置手中。太后问曰,此何物也。道人曰大丹,你若要时与你一丸。不意吞之。忽然不知往,及诞,白气自东南贯室,异香经宿不散,后不能食。淳皇求医妇,有一僧奇伟坐于门侧曰,翁何往。淳皇曰,新生一子不食。僧曰何妨,至夜子时,自能食。淳皇谢,许为徒,入家取茶不知何往,至夜半信然。后十年迁钟离之西乡,时至正丁丑,俄有一老翁造门曰,你家有一龙,时太祖正在侧……太祖自念婴孩时多疾,舍入僧寺,及长,淳皇将许之,太后不许,因循未入释氏。疫疠既侵,遂请于仲兄,师事沙门高彬于里之皇觉寺,邻人汪文助为之礼,九月乙巳也。在寺居室,夜有红光,近视弗见,众咸异之。

其实“英雄不论出身低”,没有这些人造的论词,于朱元璋的帝业未见得有何妨碍,而这样一来,在稍有识力者,反见得他过去之荒诞不经,迹近神怪了。盖日光底下无新事物,不论帝子走卒,原是今昔一例。

记得凤阳花鼓里面有几句唱词道:“说凤阳,道凤阳,凤阳本是好地方,自从出了朱太祖,十年倒有九年荒。”又云:“大户人家改行业,小户人家卖儿郎,奴家没有儿郎卖,身背花鼓走他乡。”这些地方才表现了民间哀乐的真切的一面——老百姓最质朴而悲凉之心声,不是执笔杆儿的人所能遮掩缀饰。凤阳出了明太祖,而江东儿女反无噍类,对儿时游钓之故乡尚如此,则朱元璋之对天下臣民不难概见。本来朱氏父子(其子朱棣)的凶残乖戾,历史上早负盛名,徒以其驱走蒙古人遂把他拉入“民族革命”的“先辈”队伍中——这或者也是一种办法,只是很容易养成但论成败不计是非的盲从的倾向,而且尤其应该警惕。反之便是这方面的灵敏而别方面的麻痹,其不能挣脱奴隶的命运一样,而也正是狭义的民族主义之弊。

至此又想起俞平伯先生的《杂拌儿》一百十二叶,有《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》一文。内录谕旨三道,第一道很短:

奉天门晚朝奏,犯人常升孙恪下家人一十六名,火者七名……奉圣旨:“但是男子着王那里都废了,妻子就那里配与人。钦此。”

第二道就是关于蓝玉叛变的事:

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十九日锦衣卫百户郝进传奉圣旨:蓝总兵通着军前卫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造反,凌迟了。着王那里差的人当同郝进去,将会宁侯并他的儿子都凌迟了,家人成了的也废,妇女与晋府配军。马匹多时,牵两三匹回来,其余的交在晋府。家财解来京城。来东胜马匹多。好生机密!着那里不要出号令。钦此。

这里的几个“着!”“着!”,就活活地写出了朱元璋的权诈与阴鸷,而与正史的记载相合。俞氏也云:“只这两条,朱元璋的残忍已如见;不出号令,族诛功臣,更觉森然可怖。”到了其子燕王朱棣,又不愧家学渊源,对付铁铉等及其家属,完全一仍乃父的作风,现在也有“圣旨”可证,所以鲁迅翁以为其凶残远在流贼张献忠之上。我现毫无代横死于朱氏父子之手的冤魂出气的意思,但我们如果稍为“有闲”一点,不妨看一看他们末代子孙崇祯的下场吧。

据《明史》所记崇祯殉国的情形云:

十八日,贼攻益急。(李)自成驻彰义门外,遣降贼太监杜勋缒入见帝,求禅位。帝怒,叱之下。诏亲征。日暝,太监曹化淳启彰义门,贼尽入。帝出宫登煤山,望烽火彻天,叹息曰:苦我民耳。徘徊久之,归乾清宫,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于戚臣周奎田弘遇第,剑击长公主,趣皇后自尽。十九日丁未,天未明,皇城不守,鸣钟集百官,无至者。乃复登煤山,书衣襟为遗诏,以帛自缢于侧。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,入承天门,伪丞相牛金星,尚书宋企郊,喻上猷,侍郎黎志升,张嶙然等骑而从;登皇极殿据御座。下令大索帝后,期百官三日朝见。文臣自范景文,勋戚自刘文炳以下,殉节者四十余人。宫女魏氏投河,投者二百余人。象房象皆哀吼流泪。太子投周奎家,不得入,二王亦不能匿,先后拥至,皆不屈,自成羁之宫中。长公主绝而复苏,舁至,令贼刘宗敏疗治。已乃知帝后崩,自成命以宫扉载出,盛柳棺,置东华门外,百姓过者皆掩泣!

据《明史纪事本末》所说,思宗召公主时(公主年十五),并叹曰:“尔何生我家!”嗣即“左袖掩面,右挥刀,断左臂,未殊死,手栗而止”。又其自缢前亦有遗书曰:“朕自登极十七年,逆贼直逼京师,虽朕薄匪躬,上干天咎,然皆诸臣之误朕也。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,去朕冠冕,以发复面,任贼分裂朕尸,勿伤百姓一人。”另外复书致一行百官,俱赴东宫行在。盖犹以为阁臣已得朱谕,不知内臣持朱谕至阁时,阁臣已散,置几上而反,因此文武群臣没有一人知道云。

从前曾经看过周信芳的《明末遗恨》京剧好几遍,跟史传所载还大体吻合。我特别欣赏夜访、撞钟等几幕,不论角度,光线与动作上确有感人至深的地方。其手刃长公主也说,“谁叫你生在亡国的帝王家”!不禁感到末路帝王的命运,真不及太平时的畜生——不过这样的话在六朝时已曾有过,如宋始平王子鸾被害时,礼佛曰:“愿身不复生王家!”可谓千古冤魂如同一辙。想起洪武、永乐僇杀臣下的惨毒,又仿佛觉得冥冥中别有一种力量在回荡着,虽是鄙人之少信,亦虽免“予欲无言”了。

话说回来,思宗的下场固然弄得人亡,家破,国灭——照顾炎武先生的说法,该是“亡天下”了。但历来为对他人的舆论,似乎还站在忠恕的一边,至少他能以毅力来解决其生命,终比伣伣沁沁苟活人间之辈强得多了,虽然这也只能偶一为之的、没奈何的最后一着。而其最大毛病当是优柔寡断吧。这连他的妻子周皇后也说:“妾事陛下十有八年,卒不听一语,至有今日。”大约就是指他平日缺少决断,不能多采谏诤之言,到了后来纵想力图振作却已“大事去矣”(亦周皇后语)。然而平心的说朱明之亡,思宗的责任究竟是极少的一部分,可谓明之亡也有崇祯,无崇祯亦亡。主要的还是他祖宗和他前两代所种的根。像朱元璋以科举愚民,使一般黔首们日夕潜心在八股考卷里面而分散他们对政治之关心,不能不说主因之一。这在平时诚然是成功的政策——对于自己统治权之稳固。可是到了要紧关头,就是说要士大夫们负起“御侮救国”的重肩时则弊害也老实不客气地暴露出来。所以前人对八股与明之亡就有诗为证云:“谨具江山百座城,崇祯夫妇列双名,大红柬子书申敬,献纳通家八股生。”此虽可见明末士风之浇薄,然八股与明代兴废的因缘也是实情。这是“愚民”的必然的收入,惜于三百年来未必能多所改正。“愚民”或能取效于一时,不过充其所至,则“愚民”跟“弱国”自然无法分开,而“帝业”之飘摇也随之矣。其次,则像我前面说的,明太祖最初乘民不聊生之际,利用农民对元人的冲突而握取政权,可是后来对于土地和经济方面依然别无良策,不过以专制的权威横加压迫,结果就有李自成等领导的农民之军事暴动。而李自成在起初的时候,对于贫农,倒确分施了一点小惠,所以有这么大的声势。复次是宦祸——关于这一点,我觉得历来宦官之所以动辄偾事,自有他政治的、社会的、生理的原因,而生理的变态,尤为重大,一旦有机可乘,就易走“极端”的路。不过太监的把持政局,其间必有人主和党羽的姑息助长。如明代魏忠贤之淫威,不消说,还不是借了士夫的攀缘狼狈,士夫之所以要联络宦官,自因他们接近君侧,易于凑纳。《明史·阉党列传》序首云:

明代阉宦之祸酷矣。然非诸党人附丽之、羽翼之、张其势而助之攻,虐焰不若是其烈也。中叶以前,士大夫知重名节,虽以王振、汪直之横,党与未盛。至刘瑾窃权,焦芳以阁臣首与之比;于是列卿争先献媚,而司礼之权居内阁上。迨神宗末年,讹言朋兴,群相敌仇,门户之争固结不可解,凶竖乘其沸溃,盗弄太阿,黠桀渠窜身妇寺,淫刑痡毒,快其恶正丑直之私,衣冠填于犴狴,善类殒于刀锯。

这说明了明中叶以后太监与士夫朋比的丑态。其后更有魏忠贤之无法无天的荼毒。在洪武建明之初,对于太监的限制却是很严厉的,并“定制不得兼外臣,文武衔,不得御外臣冠服,官无过四品,月米一石,衣食于内廷。尝镌铁牌置宫门外曰:内臣不得干预政事,预者斩”。可惜不久此制渐弛,至神宗时正是《红楼梦》所说,“和尚无儿孝子多”,魏忠贤的义子与生祠挤破朱明的天下了。

我想写一篇《魏忠贤的生祠》一文。因为太监是中国“固有文化”中最独特的一种,而魏忠贤也是太监中最出色的一员,我们倒不能小看。目前已经得了一部分材料,如果能利用得好,那么,或者能够反映出明代一部分智识分子穷极无聊的可悲(我们也只能说是可悲吧)之嘴脸。如当时监生陆万龄就把魏阉比作孔子,因一则作《要典》,一则作《春秋》,一则诛东林党人,一则诛少正卯也。其后巡捕杨邦宪建祠南昌,毁周、朱、程三贤祠益其地,鬻澹台灭明祠碎其像。比疏至,崇祯已即位,对杨疏且阅且笑——这些都是很有趣的材料。等到甲申变作,缒入见思宗劝“禅位”者亦是太监杜勋。后三月甲辰以知单开城迎敌,其第一名又是中官曹化淳,可见太监也真能尽其努力亡国之好事,岂魏厂臣之幽灵犹在呵护耶。甲申去今恰三百年,“余生也晚”,已不及见太监(虽则要见不难),尤不及见太监之亡国,这真可说幸呢还是不幸。

附记:

听说本市的××园主曾经蓄过清故宫的太监,这种表示阔绰的心理,同样也觉得近乎反常,而这位园主之义子之多,尤足与魏阉媲美云。

(民国甲申小满日,夜,灯下。)[1]

[1] 本文写于1941年。